门卫老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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门卫老王

——瘦忆流年之十

文|杨明

从皮鞋厂向北是绒绣厂，左拐向西，再右拐向北过桥，西街就静静地拥我入怀。皮鞋厂门卫老王就住在西街，他家在西街的路南，我的印象中，老王家隔壁是一所叫“育才”的学校。

老王，白白胖胖的，圆圆滚滚的，中等的个儿，上下各一颗门牙，黄灿灿的，是真的假牙，也是真的黄金。老王不老，刚从绒绣厂退休，闲暇得无聊，就叫他女婿帮他找一份工作。女婿和皮鞋厂王厂长是哥们儿，于是老王就成了皮鞋厂门卫，他和另一个门卫每周轮翻着昼夜上班。我在皮鞋厂打工，平常就住在皮鞋厂内宿舍，一有空我就到门房找老王唠嗑儿。

清晨，空气清新，老王一身绿，解放装肥肥宽宽的，坐在门卫门口X型腿的小皮条凳上，金色的朝阳抚摸着老王。老王右手拇指食指捏着一把小铁砍刀，“啪！”一声脆响，蚕豆被从头到脚一分为二。“啪、啪、啪”，时间从老王的手指间秒秒地在溜达，老王有的是时间。每天早上，老王总要弄一碗豆瓣白果汤。白果当然是我从老家背来的泰兴白果，老王知道泰兴白果驰名中外，价格不菲。但，他不知道每年收获白果的时节，要死伤好多人，白果树是摇钱树，白果树的枝桠是脆而易折的。

老王从家里将14寸飞跃牌黑白电视机搬到了门卫间。1993年的夏夜，天空幽蓝，繁星闪烁，明月弯弯，清风习习。我们每天打浴后不约而同地从宿舍奔涌至老王的门卫间，看电视连续剧《新白娘子传奇》，听高胜美的《千年等一回》，等出1700年的白蛇白素贞。于是，我知道西湖断桥边，雨中有许仙；镇江金山寺，方丈是法海。

我喜欢看小说，喜欢听歌，那段辰光喜欢听：“我想去桂林呀，我想去桂林，可是有时间的时候，我却没有钱……可是有了钱的时候我却没时间”，我放的是录音带，宿舍的窗户对准老王的门卫间，老王嫌吵人，直骂我“拆烂屙”，叫我停，我白眼珠直翻：“我听音乐的权利也被剥夺？”老王一愣：“侬这就是不对！”顿了顿，老王又一愣，自语：“小赤佬讲得也对！”

老王的女婿是文汇报的记者，老王对女婿很满意。他将他女婿和叶惠贤一起拍的照片拿给我看，叶惠贤是“申城第一名嘴”，金话筒奖得主，是上海滩文艺界红得发紫的人物，老王很狡黠，夸女婿拐着弯儿夸。当年，首届东亚运动会在上海举行，老王策划，由皮鞋厂无偿赠送皮鞋给运动会，算是赞助单位，后在皮鞋盒上印上“首届东亚运动会指定产品”，皮鞋厂的皮鞋销量就猛增了，他女婿更是从中受益，原来他女婿是《文汇报》负责拉赞助的记者。

转过来又是一年，老王知道我爱好文学，就鼓动我不要光看别人写的，有本事自己看自己写的。老王拍胸口：“小赤佬，阿拉能帮你发表，毛毛雨。”于是我就自己尝试着写，记得那是一篇中篇情绪小说，有几万个字，题目是《过了一夏又一秋》。文中写了几个少男少女在S城打工的生活、理想和错爱。有一次我还写了个通宵。写好后，我兴致勃勃地交给老王。几个月后，老王通过女婿找到《青年一代》杂志社副主编贺旭东，将我的习作压成千字小文，发表在那年第12期上，取名《今夜星光闪闪》，让我过了一把作家瘾。老王的女婿说：“我们文汇报是伤痕文学的鼻祖，第一篇取名《伤痕》的小说，就是在《文汇报》上发出来的”，言下之意，我写的东西不适合在《文汇报》发表。

老王和他女婿文化水平都不高，于是很看得起我这个“文化人”，他看到我又是写小说又是自学法律的，就经常和我的同事说：“那（你们的意思）覅淘糨糊，覅总是嘲笑伊是书呆子，那拿眼睛看，阿拉就不一定看到了，伊有朝一日，不是作家也是律师，那统统抵不上伊”。我们的米饭是将放着水及米的铝制盒放进蒸箱蒸熟的，有一段时间，老王总是放进两根香肠我的饭盒子里，蒸熟的香肠掺和在米饭里，是一种永远的香。

转过来还是一年。皮鞋厂来了一个叫“阿飞”的年轻人，安徽芜湖的。他初中刚毕业，睡觉做梦还在学校做眼保健操呢！他是跟着庄上的一个阿姨来到皮鞋厂打工。有一次上厕所，厕所的中间一堵墙将男女隔开，墙的上半截是空的，阿飞偷看一个女同事蹲厕，女同事一抬头，看到半空中露出阿飞的头，吓得惊叫起来。王厂长要开除阿飞，阿飞的阿姨气得直骂：“屁股有什么好看的呀？你实在熬不住要看，看我的也无所谓，看人家大姑娘的干嘛？长肉啊？”。“窥厕事件”最后还是老王出面，放了阿飞一马：小孩年纪轻，一时冲动。转过来又和阿飞的阿姨开玩笑讲：“侬饱汉不知饿汉饥。”老王在王厂长面前真可谓一言九鼎。

再转再一年，1996年5月，我一别打工了十年的皮鞋厂，回到了老家。一晃二十年的光景，只在去年抽暇去了一趟浦东，古镇已面目全非。岁月静好，皮囊易老。老王，还是白白胖胖的，圆圆滚滚的，一团肉堆在轮椅上。老王还是老了，中风的是双腿。午后的太阳，黄黄的，不温不火地包裹着他，住在外高桥保税区季景路上的一个住宅单元内，女婿家的。我还是带白果来了。老王慢悠悠地说：来了就好！我说：“我们老家大苏北有飞机场、火车站、长江大桥、城市高架、地下隧道了。”老王说他可惜老了，瘫了。

我在想：轮椅上的老王，是否“独坐思往昔，愁绝泪盈襟”？是否“心在天山，身老沧州”？不得而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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